在分裂中整合生命
亓昕
丽洁安静地坐在南京天成艺术中心凤栖苑社区原生艺术工作室①的一个角落里，在给一幅作品上色，和其他来此作画的人相比，她看上去最“普通”（也可以说最正常，这几乎是精神疾病患者的至高追求），格子衬衫甚至使她略带一种知性。她给作品取名为《木桩》，现在这一作品就挂在工作室的走廊里，那是一个由木桩紧密组合而成的三角形，丽洁自己解释说：“我很脆弱，但是木桩安全，三角形坚固，我和儿子站在中间……”
今年40岁的丽洁是个单亲母亲，自儿子出生独自抚养已愈10年。近几年来，她每天服用药物，两年前调整为“德巴金”②与“启维”③两种，以对抗随时有可能吞噬她的各种幻觉，作为一个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④和双相情感障碍⑤的单亲母亲，丽洁除了活下去没有选择，“我每天都鼓励自己勇敢活下去”。据此，在生命意义上，这个被世俗世界称为病人的女人，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尊严；在艺术层面，她的绘画有一种独特而原始的母性能量；在精神范畴，她的强大与脆弱之间的角力，使她的作品有一种迷人的悖论与张力。
丽洁头一次发病是在第一次婚姻期间，第一任前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家境挺好，大学本科，人看着也还行。”相处一年左右，两人领了结婚证，不久后开始同居。这期间丽洁对公司里的一个男同事单方面地产生了好感，她去表白，被拒绝了。她在这次情感体验中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就是幻想，没完没了的幻想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样子……”。
丽洁所说的幻想，以精神科的术语来讲，是幻觉⑥以及妄想⑦，是很重要的精神病性症状。当我就像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记者本能地想要深入细节、去追问她幻觉以及妄想的具体内容的时候，注意到她忽然捏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就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使我忽然醒悟：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被访对象，事实上我必须非常谨慎克制才不致于引起她的情绪波动与躯体不适，这既是对她的保护，也是基本的职业操守，因为对于这样一个精神特别敏感脆弱的人来说，细如沙尘的影响都有可能给她带来排山倒海般的震动，而同时，有自我意识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出于自我保护会本能地压抑和掩饰自己的不适，以使自己看上去是正常的，而这恰恰会更大程度上的耗费她的能量。基于此，一些症状性描述，我大概只能通过一些知识背景加以揣测，比如丽洁的妄想，有可能是一种被称为“钟情妄想”⑧的症状。
事实上，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又一次意识到：这种“破坏与保护”的双向交互与抑制，是丽洁身上一种典型的生命机制，在解读她的绘画作品的时候，我会进一步解释这一点。
就在丽洁“暗恋”上同事的同时，前夫也和一个女孩产生了感情。有一天，她用剪刀扎破了他的衬衫，把那个男人吓坏了。而后，在不知道丽洁已经出现精神问题的情况下，前夫鼓励她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妄想的爆发与无法休眠的疲惫加速了病情发展⑨。
几天之后，丽洁发作：“整天在一种濒死感里，活不下去，害怕，被各种各样的幻想搞得头都快裂了，哭泣……”很快，前夫提出离婚。在丽洁于2004年进入第二次婚姻之前，由于缺乏家庭的支持（父母亲不认为她“头脑有病”，觉得是“不听话造成的”），她并没有求医。
2004年，丽洁认识第二任丈夫，并奉子成婚。这个男人要求每餐都要有四菜一汤，绝不能对付也不吃剩菜，家里任何时候都要一尘不染，随时都在发号施令兼批评指责，2006年3月，做母亲不久的丽洁，被家务与带孩子的疲惫以及精神上的压力再一次压垮，“剃光了自己的头发，打砸家里的东西，没完没了地流眼泪，活不下去……”
这一次，丽洁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由母亲陪同去脑科医院挂了号。“我问大夫我得了什么病，他笑一笑没回答我。”当晚，当丽洁遵医嘱打开医生开具的药物时，在说明书上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精神分裂症”这五个字，“很害怕，但还是吃了。”
丽洁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持续服药，但是药物并没有给她的病情带来缓解，直到两年前，前后经过三个医生的诊断、四次药物调整，丽洁才终于觉得自己“吃对了药。”
2014年5月，丽洁第一次来到凤栖苑社区原生艺术工作室，自那以后，她几乎每个星期都抽空来几次，因为在那里，开始拿起画笔的丽洁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放与平静，这个说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快乐”的女人，自此找到了生命中的重要慰藉。
丽洁有一个小本儿，随时记录在她脑海中瞬间出现的那些意象，然后在画室里，她会将它们一一实现出来。在工作室负责人郭海平看来，丽洁的创作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对幻觉的机械式记录。第二个阶段是主观意识的再创造。第三个阶段是一些精品的诞生。在那些精品之作中，丽洁所表现出的对色彩与造型的驾驭能力，正是她内心的整合过程，是潜意识与意识的整合，也是从审美的视角对其幻觉进行的整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丽洁的作品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战胜自己意志的一次次努力。
以作品《蚯蚓》为例：当时是夏天，有一天丽洁在去往工作室的路上，一眼瞥见了一团蠕动着的蚯蚓，她即刻被触动，“蚯蚓活的多么轻松啊，只要吃吃泥松松土就好了，哪像人有那么多忧愁……”来到画室她便记录下了那种感受，在她画面中的蚯蚓欢快明媚，像是在进行一场美妙演出。事实上，我们也许可以揣测，在潜意识中，蚯蚓所代表着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与生物学意义，正是丽洁心之所往的内在意象。endprint
在《兵马俑》里，那种对生命的高度概括与整合能力，非常淋漓地体现出来。丽洁说有一段时间她发现周围到处都在盖房子，钢筋水泥突兀地暴露着，“我觉得它们就是城市里的人，那么冰冷，彼此也不说话。”她首先尝试了油画棒，觉得“不是很对”，然后用水粉画出了《兵马俑》，“这副作品体现了丽洁自我意识与主观能动性的增强，因为明显她开始对现实进行改造，同时整合进了她独特的生命体验，从而将一种冰冷的物质进行了一种形而上的处理，抽象为永恒的精神性，最后在创造出‘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兵马俑中实现了自我超越”。（郭海平语）
而这种能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病症。由于长期处于精神上的危险中、置身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里，天性的敏感最后已泛化为整个生命的极端敏感，加之女性特有的唯美轻盈的审美倾向，以及对温暖的本能向往，使丽洁在对其脑海中的意象与现实中的形象进行整合与再现时，拥有这样一种出色的抽象与超越能力。
作品《裙子》是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的一个画面，她即刻呈现出来。轻盈、活泼，躁动而又略带危险，充满一种微妙的性暗示（事实上采访中丽洁多次表达了对再次成家的渴望）。作品《粽子》略带一种神秘体验，菱形作为一种原型的出现，给作品带来了新的解读⑩，可以说，这两幅作品充分展现了作为女性、同时又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女性的绘画特点。
绘画对丽洁来说有种镇静作用，对一张画作的完成，她明显有种渴盼，在画作接近尾声的时候，这种渴盼甚至会使她的面色开始潮红起来……那或许是因为整个画面呈现出来的时候，即是她头脑中的风暴骤停的时刻，也是她将它们自此固化的时刻，而固化象征着一种征服，“很高兴、放松，还有种成就感。”对像丽洁这样的“病人”来说，“成就感”是他们生命深处一直缺乏的某种物质，可以说是一种“原始性缺失”，作为生命积极向上的、不可或缺的策动力，他们对此可以说是非常陌生的，而绘画深刻地弥补了这种匮乏，尤其是当有人赞美她的作品时，丽洁的笑容突然、灿烂而又羞涩，这对她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生命体验。
而最不能忽视的，是丽洁作为单亲母亲的身份。她所有的控制与反控制、抑郁与反抑郁，刺激与反刺激，也即她生命与艺术上的内在张力，几乎都来自于这个身份或者说命运。因为作为母亲，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崩溃，母性的天性所产生的责任感，带来了对外界刺激以及自身幻觉的高度戒备，使她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生命能量的对峙与内耗之中，这种对持与内耗，就如前文所提到的，“破坏与保护的双向交互与抑制，是丽洁身上一种典型的生命机制”，这也正是她生命意志的独特体现，而在绘画中，她将这种相互抑制的力量释放出来了，——来看她的“鸡蛋系列作品”，这是三幅不同阶段的创作：1，一枚鸡蛋被彩带绑束着，四周是云絮状的海绵，“那是对鸡蛋的保护”；2，鸡蛋四周长出一圈儿幼芽，云絮状的保护带里露出了“刺”，也像牙齿，“代表着外界的影响开始出现了”；3，新的生命孕育出来了，不再需要保护，彩带断裂，“牙”扩散开来。保护还在，但是变得尖锐。好像危机若隐若现地潜伏着……作品《塔与锁索》，更为直观地展现了那种张力，丽洁描述说“塔下住着一个魔鬼，药物就是锁链，如果没有药物，魔鬼就会出来，那就都完了。”
就在鸡蛋系列作品中，出现了重要的原型图形：十字架。假如将丽洁的绘画看做是由潜意识到意识的呈现，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将十字架的出现理解为一种原罪的意义与救赎的力量，而十字架的某种终极意义正代表着天人合一人神合体的和谐。事实上，这一原型在丽洁作品中的出现并非偶然，在作品《关爱》中，钢管状的十字架再次出现，四端分别有一张嘴，“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脑海中忽然就出现了这个图形”，也许可以认为，丽洁身上那种典型的生命机制，其终极源头正是生命本身对和谐的永恒追逐，对丽洁来说，那是来自她生命内部所发生的残酷战斗的时讯，是生死两种力量永远处于胶着状态的那种紧绷不殆，是生本能与母性以最大程度的柔韧抵御着最强程度的脆弱。于此，作为一个母亲，一个绘画者，她的这一切努力对于常人而言是难以想象的，而在哲学家德勒兹眼里，精神分裂者却是我们欲望的英雄。
或许，这就是艺术之于丽洁、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意义，它使丽洁自发性地进入一种自我修复与自我疗愈的境界；它提供了一种不可替代的生命空间，使得她神秘而又静谧地完成了某种自我整合与再生；它为自认为健康的我们展示了一种丰富、刚猛的人性力量，某种程度上，那正是神性本身。
然而，丽洁的艺术历程才刚刚开始，今后，还将有更艰巨的挑战等待着她去一一面对。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