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是隐喻
段子迎
近日，60岁美国雕塑家罗伯特·戈伯（Robert Gober）大型回顾展“心不是隐喻”（The Heart Is Not a Metaphor）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简称MOMA）闭幕。戈伯早年在米德尔伯里学院（Middlebury College）学习文学与美术，毕业后曾做过木匠和手工艺人，后来他为女艺术家伊丽莎白·穆雷（Elizabeth Murray）做了五年助理，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样的机会让他大开眼界，也由此碰到了后来的画廊主。此次回顾展独具匠心之处在于，每一个展厅几乎都在空间和细节上还原了戈伯曾经的个展，展出的作品横跨他40年的职业生涯。由于戈伯的某些作品是在非机构空间实现的，如户外的水槽状的墓碑作品，MOMA破格在美术馆的窗外露台做了一片草地将这件作品重新展出。美术馆甚至为一件作品在地上凿了一个洞：表面上看只是一个旅行箱敞开放在地上，当观众走进看箱子的内部时，才发现它的底是空的，下面是另一个有水洼的小空间，类似于下水道，在视线所及的边缘处还有一双站立的脚。“通过画生活中的东西，我发现，在画脏东西的同时必须使它浪漫化。” 戈伯谈到自己早年绘画经历时这样说，这也难怪人们总能在他作品浪漫化的外表下感受到一种隐秘的骚动和危险感。
戈伯给自己的回顾展取名为“心不是隐喻”，取自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哈德威克（Elizabeth Hardwick）的小说《无眠之夜》（Sleepless Night），小说中完整的句子是：“哎，心不是隐喻，至少它不总是一个隐喻。” 有趣的是，戈伯的作品具有很明显的象征意义和个人特征，其中蕴含种族、性别、同性恋、宗教等主题。策展人认为要解释戈伯作品中这些富有争议的主题，必须回溯到艺术家本人所处的时代，尤其是作为他们那一代的遭遇。身为同性恋者，戈伯认为界定并且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身份是极其迫切的，艺术创作是他回应这一问题的方式。戈伯非常强调这次回顾展的叙事性，这样观众可以较为清晰地从展览看出艺术家的创作从何而来又怎样发展，因此他要为展览策划出一条故事线索，这离不开隐喻构成故事的情节。
水槽雕塑与创伤历史
1983年至1986年， 戈伯创作了超过50个水槽雕塑及相关的草图。展览的第一间展厅就重新展出了1985年戈伯在洛杉矶韦恩伯格画廊（Daniel Weinberg gallery）个展中主要的白色水槽作品。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美国活跃的这些艺术家紧随着极简、观念艺术风潮出现，所以不难发现戈伯的水槽作品中带有这些风格的痕迹。尽管水槽本身的光秃秃和硬边的外表可能汲取自60年代极简艺术的形式，显然它们也属于日常用品的范围（最早期的水槽雕塑是现成品），这又把人的思绪拉回了20世纪初期的杜尚的小便池雕塑，只是这些水槽的形式感以及集体出现带给人的感觉是病态的，它让人想起医院，想起“清洁”这一寓意含混的词汇。后期戈伯使用木头，石灰和金属丝制作水槽的主体，用颜料、油漆模仿水槽的搪瓷表面，不过却省去了最具功能性的物件--水龙头和水管。戈伯将水槽比喻成身体，水槽圆润的两角是肩头，两个洞是乳头。假水槽被视为当年艾滋流行的隐喻（1981年美国正式发现艾滋病，病源为一部分男同性恋者），因为这样的水槽丧失了清洗自身的功能。自1985年戈伯开始进一步发展他的水槽系列，他将水槽雕塑弯曲、变形、分割，使之多样化，并且以文学化的方式命名，让现成品般的雕塑多了几分表现主义色彩，例如《我内在的水槽》（The Sink Inside of Me）。1980年中期，艺术家将他对日常用品的转换拓展到其它的家具物件，如床，护栏，扶手椅，他甚至自己找杂志学习刺绣的方法做了沙发套。他对手工制品的迷恋与坚持在作品《胶合板》（Plywood）中达到极致，这块胶合板是他用冷杉板和碎木板在工作室合成的。
第三个展厅是1989年的作品《无题》，由真丝、棉布、尼龙缝制的白色露肩婚纱被安置在展厅中心，展墙贴满了有着两个重复图示的图纸，分别描绘一个树下上吊自杀的黑人男子和一个熟睡中的白人男子，两者似乎有着梦境般的联系。墙角下猫粮纸袋雕塑的出现中和了婚纱与墙纸的冲突感，让整个空间有了超现实的意味，仿佛刻意营造的一出舞台布景。婚纱可以被理解为悲剧的导火索或是未完成的美好远景，它是抑郁与幸福的双重象征。戈伯曾说墙纸描绘的伤痛意象是一个对现实的隐喻，它意指美国历史上一段难忘的丑陋历史，“通过把这样的图像复制做成墙纸，我试图说明这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而是我们生活的背景。”
当戈伯在1989年创作这件作品的时候，对于当时占美国人口百分之十的同性恋者来说，它指涉平等权利的丧失（在此指同志婚姻）及其被剥夺权利者受到的伤害。按照艺术家的话来说，猫粮雕塑稀释了墙纸所散发的阴郁和腐败气息，同时，它还创造出一种如家般的亲密感。正对着婚纱摆件的猫粮纸袋好像提醒着神圣誓言背后的现实意义：照顾好你的爱人，“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80年代晚期，戈伯为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更多沉浸式的环境元素。1989年在纽约库珀画廊（Paula Cooper Gallery），他设计了两个墙纸包裹的空间：一个墙纸空间就是如上所述的婚纱的空间，墙纸以淡黄色为底色，另一个空间的墙纸则以蓝色为底色，上面布满男女性器官的素描图案，色调更加阴暗，这一空间同样在此次回顾展上得以还原呈现。同样地，艺术家也为这一墙纸空间选择了一件仿真雕塑--一个装有甜甜圈的白色纸袋。这两个空间都将纯洁、幸福与不安份的想象因素结合起来，利用人们熟知的视觉元素与物件，调动了一个关于美国日常生活的想象以及对于社会问题的质询。
绘画索引·腿部雕塑·回到水槽
这次回顾展除了展出戈伯最具代表性的雕塑作品，同时也另辟放映室展出艺术家自己1982年至1983年绘画作品的视频剪辑。在这两年间，戈伯住在曼哈顿东七街一个不起眼的店面改装的房子里，他在小的胶木板上作画并把绘画的过程拍摄下来，最终剪辑出来的效果类似于行进中的绘画或动画。在1983年末，戈伯积累了1000多张作品，他从中选出89张做成幻灯片，于1984年在库珀画廊展出了一个星期。1990年，当戈伯将这个幻灯片重新拿出来看时，他发现自己从那以后竟无意识地将画面中许多元素做成了雕塑。因此，人们或许可以将这些绘画看成戈伯艺术作品的视觉及语言索引。endprint
直到1989年标志性的腿部雕塑才出现在戈伯的作品中。戈伯第一件腿部雕塑仅仅是一条截断的男人的小腿--裤子稍稍提起，露出袜子和腿毛，灵感来自于他在飞机上看到的一个英俊男人的腿。后来他才创作了从腰部向下完整的双腿雕塑。1991年这些雕塑作品在巴黎国家网球场现代美术馆 （the Galerie nationale du Jeu de Paume）展出。此次MOMA的个展展出了三对腿部雕塑，它们都匍伏在地面上，有的在小腿与臀部处放置了白色蜡烛，有的则直接绘有乐谱，它们与绘有榉木森林的展墙接合起来，由于墙纸本身的树林图案有万花筒般的视觉效果，观众或许会获得一种视错觉--另一半身体好像已经进入了树林。
从80年代中期开始，戈伯以策展人的身份策划了许多展览，这次回顾展再现了1999年他曾在马克斯画廊（Matthew Marks Gallery）策划的展览，展览包括安妮·阿尔伯斯（Anni Albers）、罗伯特·贝克（Robert Beck）、卡迪·诺兰（Cady Noland） 和琼·西蒙 （Joan Semmel）的作品，这些艺术家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涉及性、暴力和美国文化的再现。从这个展厅绕出来便走入了通往另一展厅的走廊，在通道两侧四处不规则地堆放着捆好的报纸（实为仿真报纸，包括真实和虚构的内容）和老鼠药包装袋（石膏雕塑）。显然，这些也是作品之一，艺术家选择将怎样的版面放在最顶端暗示了一种主管选择，例如婚纱广告的版面使人想起前面展出的婚纱现成品，而广告中的模特正是戈伯他自己。向右拐出这个阴暗的走廊是另一个有墙面绘画的空间，只是这次壁画取代了墙纸。艺术家在墙上用数码编码的方法绘成长岛诺斯福克森林，两面墙的上方分别有两扇带栅栏的小窗，窗外则是另一面墙，外墙被绘成天空效果。两面墙下侧分别安装有三个洗手水槽，水龙头全部打开，水哗哗地往下流。实际上，这两个空间再现了戈伯于1992年在迪亚艺术中心（Dia Center for the Arts）的个展。
日常用品的礼拜堂
戈伯最近20年的作品走向复杂化但始终围绕着寻常事物的组合与变形，例如一个被钢筋穿过的沙发、粘有人发的蜂蜡、缠绕在凳子上扭曲的儿童的双腿、一只瘫软在网球筐上好像快融化的来福枪、一只挂着海锚的脚……他将之前的雕塑作品与新的物体接合，两种平凡物品的杂交有时产生令人惊愕甚至不适的效果。2011年，戈伯创造了一个兼具避难所和冥想室双重意义的空间，这个空间的整体结构类似于教堂，中间的通道将排椅分隔开来，通向前方类似圣坛的区域，两侧甚至设有类似礼拜堂的白色装置。中心悬挂的无头耶稣雕塑胸口喷出水注，这些水落入地面的洞中再次循环入耶稣的体内。“教堂”两侧的圣经故事被纽约时报2001年的版面所取代，诉说着令人痛心的新闻报道。戈伯生长在天主教家庭，他从小被教导如何理解、崇敬符号，他相信视觉符号在传递信息上起到重要的作用。这整个类教堂装置可以被视为古典教堂的当代转化，它将悲怆肃穆的宗教氛围植入当代的语境中，同时提醒人们这种象征主义的做法已被广泛地应用到当今事务中。
展览最后一间展厅同时囊括了戈伯早至1975年以及他最近的作品。家庭日常用品的绘画、建筑以及儿童和身体的主体回荡在艺术家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后展出的儿童游乐室雕塑模型是戈伯刚来纽约时为谋生计所做的，但却激发了他此后创作其它雕塑的潜能，可以说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戈伯说他已经厌烦了人们总是把艺术视为某件事物的隐喻，“让我苦恼的是，当人们站在艺术品面前，他们总是纠结于自己应该如何思考，而不愿意去想‘它带给了我什么。” “心不是隐喻”这个展览标题似乎在批判围绕他作品的过度阐释，艺术家试图强调观看艺术时眼与心的连接，而非大脑的逻辑思考。（编辑：曾莉莉）endprint
